时间:2017/6/19 13:30:15
来源:新民教育 选稿:陈乐
如何选书?怎样读经典?该如何读书?怎样读懂一首诗?……
北大教授钱理群告诉你:我们不得不读书。读书,几乎就如呼吸一般。读书,就是读书。
读书不一定就比玩好
读书、学习是要有献身精神的。这些年大家都不谈献身了,但是根据我的体会,你真正想读好书,想搞好研究,必须要有献身精神。
我至今还记得王瑶先生在我刚刚入学做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对我说:“钱理群,一进校你先给我算一个数学题:时间是个恒量,对于任何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要牢牢地记住这个常识—— 你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就看你如何支配,这方面花得多了,另一方面就有所损失。要有所得,必须有所失,不能求全。”讲通俗点,天下好事不能一个人占了。
现在的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把好事占全,样样都不肯损失。你要取得学习上的成功、研究上的成功,必须有大量的付出,时间、精力、体力、脑力,必须有所牺牲,少玩点甚至是少睡点觉,少打扮自己。你打扮自己的时间多了,读书的时间就少了,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
怎么安排时间,我没有一个价值判断。你打扮自己,你整天玩,那也是一种人生追求,不能说读书一定就比玩好。
不过你要想清楚,这边花得多那边就有损失,你打扮的时间、玩的时间多了,那就会影响读书。想多读书就不要过分想去玩、去打扮自己。这背后有一个如何处理物质和精神的关系的问题,既要物质的充分满足又要精神的充分满足,那是一种理论的说法,是一种理想状态的说法,或者是从整个社会发展的合理角度说的,落实到个人是比较难实现的。
我认为落实到个人,物质首先是第一的,所以鲁迅先生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他说得很清楚,生存、温饱是物质方面的,发展是精神方面的。在物质生活得到基本保证之前是谈不上精神的发展的。
过去我们有一种说法就是要安贫乐道,这是一种骗人的东西,千万不要上当。要你安贫乐道的人自己在那里挥霍,我们不能安贫,我们基本的物质要求要满足,要理直气壮地维护自己的物质利益。
读什么书,如何读书
这里侧重谈一谈该怎么求知识、怎么读书的问题。关于读书,周氏兄弟有两个出人意料却意味深长的比喻。鲁迅说:“读书如赌博”。就像今天爱打麻将的人,天天打、夜夜打,连续地打,有时候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来继续打。打麻将的妙处在于一张一张的牌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而读书也一样,每一页都有深厚的趣味。
真正会打牌的人打牌不计输赢,为赢钱去打牌在赌徒中被称为“下品”,赌徒中的高手是为打牌而打牌,专去追求打牌中的趣味的。读书也一样,要为读书而读书,要超功利,就是为了好玩,去追求读书的无穷趣味。周作人也有一个比方,他说:“读书就像烟鬼抽烟”。爱抽烟的人是手嘴闲空就觉得无聊,而且真正的烟鬼不在抽,而是在于进入那种烟雾缥缈的境界。读书也是这样,就在那种读书的境界—它是其乐无穷的。
这里涉及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读书是为什么?读书就是为了好玩!
著名的逻辑学家金岳霖先生当年在西南联大上课,有一次正讲得得意扬扬、满头大汗,一位女同学站起来发问—这位女同学也很著名,就是后来巴金先生的夫人萧珊女士:“金先生,你的逻辑学有什么用呢?你为什么搞逻辑学?”“我觉得它很好玩。”金先生答道,在座的同学们都觉得非常新鲜。其实“好玩”两个字,是道出了一切读书、一切研究的真谛的。
还有一个问题:读什么书?读书的范围,对同学们来说可能是更现实、更具体的问题。鲁迅先生在这方面有非常精辟的见解:年轻人大可看本分以外的书,也就是课外的书。学理科的偏看看文学书,学文学的偏看看科学书,看看别人的研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对于别人、别的事情可以有更深切的理解。周作人也自称是杂家,他主张大家要开拓自己的阅读范围,要读点专业之外的书。
理科生怎样读书?
早在二十世纪初,蔡元培老校长在着手中国教育的改造时,就把高等教育分为两类:一类是培养实用型的专门人才的,他称之为“专科”;而他所强调的“大学”是“研究学理的机关”,一方面要“研究高深之学问”,同时要“养成健全的人格”,注重对人的精神的陶冶,理想(信念、信仰)的建立,人的潜在创造力的开掘与发挥。
因此,他提出大学必须“偏重文、理两科”,并且规定:“设法、商等科而不设文科者,不得为大学;设医、工、农等科而不设理科者,亦不得为大学。”
蔡校长在很多场合都提出要破除学生“专己守残之陋见”。他指出,“文科学生,因与理科隔绝之故,直视自然科学为无用,遂不免流于空疏”,“理科学生,以与文科隔绝之故,遂视哲学为无用,而陷于机械的世界观”。
他的结论是:文理两科之间,“彼此交错之处甚多”,必须“融通文、理两科之界限:习文科各门者,不可不兼习理科中之某种;习理科者,不可不兼习文科之某种”。
可以说,重视文理的沟通,已经成为那一代北大人的共识。知识面的拓宽,同时意味着人的视野、胸襟、精神境界的阔大,就可以发现各类知识,及其所反映的人的内、外世界的万般景象的内在联系,从而达到一种“通”——是思想的“通”,也是知识(学问)的“通”,这才是求知治学的高境界。
在初进大学设定自己的目标时,就应该给自己提出双重的任务:
既要进入自己选定的专业,认真学好专业知识,打下坚实的专业基础,并且以精通专业技术、做本专业第一流的专家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另一方面,又要走出来,不局限于自己的专业,看到专业技术世界之外还有更广大的人生世界,在丰富、充实自己的专业知识的同时,还要丰富与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追求自我心灵的超越与自由,从而确立更高层面的目标,也可以说是终极的目标——做一个健全发展的自由的“人”。
研究生怎样读书?
先说鲁迅为什么要沉默读书。
这自然要注意到时代的背景,那正是辛亥革命以后。鲁迅说他原来是充满着希望的,但后来“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这就意味着,鲁迅陷入了深刻的精神苦闷之中,就只有到书本里去寻找精神出路。
这其实是具有普遍性的:人们通常是因为苦闷而读书。
不知道诸位为什么来读研究生,我猜想,大概多半是要来“寻找出路”吧,或者是生活的出路,或者是精神的出路,更多的两者兼备吧。这是可以理解的。
在自我、时代的苦闷时期,人们最容易陷入浮躁,像无头的苍蝇四处乱撞,习惯于追逐时髦,急于出成果,热衷于炒作、包装等短期行为,因为缺乏定心力而摇摆多变等等,这几乎已经成为近二十年中国学术的积弊了。
现在所需要的,正是其反面:一定要沉静下来,即所谓“板凳甘坐十年冷”,着眼于长远的发展,打好做人的根基、学术的根基,而且要潜入下去,潜到自我生命的最深处、历史的最深处、学术的最深处。
作为具体的操作,鲁迅在这十年中,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回到古代”,一是“沉入国民”。在我看来,正是这两方面能够给我们以很大的启示。
怎样读经典
在我看来,人是要有两种生活的,在现实的物质生活之外,还要有通过阅读与其他方式、途径建立起来的精神生活。前者是受到时间与空间限制的,对于阅历尚浅的学生更是狭窄而有限的;但后者却可以打破时空界限,自由地穿梭于古今中外,漫游于人类所创造、拥有的一切文化空间。
在阅读中重新经历、感受中的生活,这就极大地扩展了自身的生活世界与精神世界。而阅读经典,更是和创造了人类与民族精神财富的大师、巨人对话、交流,自会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境界,从而极大地提高自身精神生活的质量。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在学生阶段,通过阅读与学习建立自己的精神家园,是更为重要与更带根本性的。这样建立起来的精神家园,尽管需要经过今后一生的实践,不断注人自身的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才能真正化为自我生命的有机组成,但在人生起点上,就通过阅读打开一个足够辽阔的文化空间,从而达到精神空间的扩展,这对终生发展中生存空间的扩展,是具有重大意义的。而对于生活在物质与精神极端贫困的现实泥沼中的人们来说,这样的阅读,甚至能够起到精神自救的作用。
怎样读诗歌
所谓诗教,按我们的理解,它有广义和狭义两个方面。从大的方面说,也是更接近本义的,就是要以诗来管理、教化社会,以诗治国。这就是《诗大序》所说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莫近于诗,这里有一个核心的治国理念,即对人心、民心、民情的重视。
观人心,民心、民情的最好途径,就是听其声,所以又有“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之说。这就是所谓“诗可以观”的功能。
按儒家的理念,诗的最大功能还是对人的精神的引导、教化,这就是孔夫子所说的“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也就是要通过诗歌的吟诵,发泄不满和悲苦,使情绪得以平复(“诗可以怨”)然后,通过诗的移情兴发、潜移默化的作用,涵养人的中和之性情(“诗可以兴”);由个人心灵的净化、性情的温柔敦厚,进而发展为人与人关系的融合,弥漫于家庭、社会以至国家,就可以达到天下的长治久安与和谐(“诗可以群”)
这自然是有感而发:今天的中国,人的情感的沙化趣味的粗鄙,精神的沉沦,心灵的扭曲,人伦的丧失,人际关系的冷漠, 都已十分严重。
面对这样的现实世界,我们作为普通的教师学者,普通百姓,总体上会有无能为力之感;但我们还可以“救出我自己”,这就是我经常说的,我们至少可以在自己和周围的小圈子里,创造一种有意义的生活,诗意的生活。这绝不是对现实的逃避,恰恰是以我们自己的方式,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对精神失落的现实的补救。而要创造有意义的诗意的生活,最重要也是最简捷的途径,就是阅读诗歌。
这也是我们提出“让诗歌伴随你一生”的理念的最基本的意义:在不间断的诗歌阅读中,人将永远保持对生命意义的探寻,对真、善、美的向往与追求,永远保持不断提升和净化自我心灵的态势,这确实是一个人一生的生命命题,也是我们面对假、恶、丑的现实,必须坚守的最后的人生底线。
读书,不能离开我们脚下的土地
有研究者总结,鲁迅的读书与古籍整理是“以会稽郡为横坐标,以魏晋时代为纵坐标”的,其中存在着两种文化的交织:既有中国文化中的魏晋文化,又有他的故乡浙东的地方文化。因此,鲁迅进入“五四”新文化,不仅有前面说的魏晋情结,还有他的家乡(浙东)情结。
鲁迅对地方文化的观照、对地方典籍的阅读,和他童年时候所受的地方民间文化的熏陶,是融合在一起的,表明了他从一开始就和自己脚下的土地,即土地上的文化,和父老乡亲保持着血肉般的联系。
因此,他在“五四”时期,一开始创作,他的乡亲—— 闰土、祥林嫂们就一起奔涌于他的笔下。与地方乡土文化、民间文化的精神联系,是鲁迅之所以成为鲁迅的非常重要的原因,在今天更有极大的启示性。
这个问题近年来似乎很少有人提,但我认为是极端重要的。不要忘了,我们是现代中国人,是现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学者,无论我们具体的研究领域是古代还是现代,都不能离开中国的现实,不能离开我们脚下的土地。
这又有两个方面。首先是要把地方乡土文化、民间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不可或缺的方面,作为我们阅读与研究的重要对象。另一方面,还要有对中国现实问题的关注。
强调“沉入国民之中”的意思是,学院里的学术要不断从民间学术、民间思想中去吸取养料。这些年很强调学院派的学术,强调学术的规范化,这是很有必要的。
事实上我们这些人(包括在座的诸位)也都是学院里的学人,学院是我们的基本生存环境,这是回避不了也改变不了的现实。学院在学术研究中的优势,这大概是无须论证的,它理所当然地要成为国家学术研究的重镇。它的相对封闭的学术环境,一方面使学院的生活与外部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处于相对宁静与稳定的状态—— 这都是正常的学术研究所必备的条件,过去曾经随意打破这样的教学、学术秩序,几乎毁灭了学术,这个教训是不能忘记的。但另一方面,长期的封闭,也会使学院失去与现实生活的联系,丧失(至少是削弱)学术的活力。
沉入国民之中,也可以做更广泛的理解,即一个学者的精神世界应该是极为开阔的。鲁迅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又说,真正的诗人是能够感受天堂的快乐与地狱的苦恼的,因此他的“无边心事”是“连广宇”,连接着无限广大的世界、宇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