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8/2/9 17:37:47
来源:东方网教育频道 作者:陶继新 选稿:陈乐 楼丽莎
明人魏学洢的《核舟记》,堪称一篇脍炙人口的佳作:状物则惟妙惟肖,似见其态;写人则神态各异,如历眼前。尤其是人物的刻画,真可谓笔触所及,猝然生花,须眉具现,妙趣横溢。
魏氏之所以能够挥毫笔,织锦文,正是王叔远给他提供了稀珍的素材,而这素材,又是王叔远惨淡经营而造就的艺术珍品。但如果仅仅认为王叔远是一位技术精深的雕刻艺人,则又不免失之偏颇。
王氏所刻小小核舟,给我们展示了一幅瑰丽多姿的“大苏泛舟游赤壁”的画卷。然面,苏轼前后《赤壁赋》中并未提及鲁直、佛印二人,王氏将他们刻于核舟之上,岂不是捏造事实吗?否!这恰是王氏高妙之所在!他没有拘泥于苏轼夜游赤壁的原型,而是通过大胆的想像,独具匠心地创造了一个似不真实,却又令人深信不疑的艺术品。众所周知,苏东坡以“大江东去”式的豪放诗风著称于世,使酷爱文学的黄庭坚不由敬而仰之,不时出入苏氏之门,与秦观、张耒、晁补之共称“苏门四学士”。王叔远让黄庭坚同游赤壁,并“共阅一手卷”,可谓一个艺术的创造,非常合乎艺术的真实。而船头又置和尚佛印,也非无稽之谈。因为苏东坡的世界观非常矛盾复杂,他不仅对儒家思想、老庄哲学深有研究,而且也精通禅学,同和尚往来频繁,关系密切,尤其是同和尚佛印,可谓刎颈之交。他写前后《赤壁赋》时,放贬黄州,佛老思想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所以彼时彼地,让佛印同游赤壁,既令人毋庸置疑,又可略窥苏氏思想之一斑。可见,王叔远对苏东坡的生平思想,已是了若指掌,而且企图藉此核舟,有所披露。王氏精心设计,雕此珍品,岂肯轻易赠人?然而竟“贻余”了。可见王魏二人,关系绝非寻常,或许正是知心朋友呢!魏氏自幼好学,饱读诗书,虽然仅活30余岁,但文学造诣却胜人一筹。可以推想,二人之所以产生如此情谊,也许正是对文学的共同爱好所致吧。
既然王叔远也深晓文学,那么,且看他是如何巧妙构思,而魏学洢又是怎样缀织成章的吧。
“船头坐三人”分一段,可分三层。第一层主要勾画东坡。东坡居中,鲁直、佛印分坐两边。主宾分明,尊卑有别。东坡为主,亦见其尊。同时,东坡、佛印,兄弟相呼;苏轼、鲁直,师徒相称。由此可见,鲁直比于佛印,自然当称下辈。古时右尊左卑,故而“佛印居右,鲁直居左”。作者以“峨冠而多髯”勾勒苏轼的肖像,语言简洁,形象鲜明。“峨冠”,高高的帽子,这里是名词用如一般动词,指戴着高高的帽子。当时苏轼虽然遭贬,却仍为黄州团练副使,此处隐露了他的身份。“多髯”,指很多胡须。这恰是抓住了东坡的相貌特征。相传东坡兄妹曾于闲时戏耍互嘲,苏小妹挖苦道:“几寻口角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意思是多次寻找苏轼的嘴,但因其满面胡须,将口角遮住,难以寻见;忽然,从毛须丛里发出人语,方知嘴之所在。这固然不乏夸张之辞,却诙谐有趣,形象突出。王叔远正是刻出了这一显见而突出的特征,魏学洢也绘出了精美主要之处。
第二层,写苏、黄二人。“苏黄共阅一手卷”,见其共同的文学趣味,合乎艺术真实。“东坡右手执卷端,左手扶鲁直背”。于此,作者并未浓墨重彩地勾勒苏轼的神态,但一个“执“字,令人们自知其正欣赏画卷。而一个“抚”字,又可见二人的趣意、情谊;但这里也是斟酌再三,方才定眩的:“抚”即抚摸,多用于上对下,有爱护意。鲁直呢,左手拿着画卷的末端,右手指着画卷“若有所语”。其指点画卷,言言语语之状,通过王氏之手,魏家之笔,诉诸观众、读者,真是淋漓尽致。“东坡现右足,鲁直现左足”,也见作者观得准,写得细。因为鲁直居左,苏、黄二人为共阅手卷,身体须微微斜侧,靠拢一块,而且靠近的两腿都隐于衣褶之内。当然,苏左足,黄右脚,由于坐而紧靠,衣褶所遮,不得露出了。
第三层写和尚佛印。先写神态:“绝类弥勒,袒胸露乳,矫首昂视”,短短12字,一个活弥勒的形象历历在目地呈现在我们面前。那么佛印仰望天空,观望何物呢?我们知道:东坡两次夜游赤壁,同在元丰五年,一是七月既望,一是十月之望。当时清风徐徐吹来,月光如水泻下,幽静良宵,实为宜人。王叔远正是从苏文里窥到了这如画的夜景,因而将《赤壁赋》里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与《后赤壁赋》里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同刻于一只小舟之上。而佛印也在王叔远的再创造里,有幸承受了这月夜幽美之神的恩赐:或者仰面望天,欣赏皎皎美月,抑或寻觅“戛然长鸣”的孤鹤。况且佛印认为宦海似流水浮云,一心思欲物化。彼地彼景,他已觉超然尘上,有“羽化而登仙”之感,因而“神情与苏、黄不属”。显然,王、魏二人,是有意将前后形成对照的。而刻画佛印臂、膝之状,也与其神态的描绘相谐和,念珠历历可数,则足见刻者的功力。
那么,为什么又塑造两个舟子的形象呢?这两个人物,似乎无关至要,但是其实不然。如果船无舟子,势必使观者顿生疑窦,使这一艺术品失却应有的真实。“舟尾横卧一楫”,已见舟子停浆,小舟漂泊于赤壁之上,听之行止,这与整个船上的幽静气氛恰相呼应,也与舟子的闲适相吻合。“楫左右舟子各一人”,点明两舟子的方位。“居右者椎髻仰面”,肖像神态尽见,活灵活现。仰面向天,或观银河,或望明月。“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一“倚”一“攀”,不仅写出了他的悠闲之情,也写出了他那无矜持之态,近似顽童之形的神态。如此良宵,兼有名士在船,于是,这舟子油然而生快意,不知不觉,吹起口哨(“啸呼”)。显然,他已在这个令人陶醉的幽境中,怡然自乐,呈现入神之态了。这轻快的口哨声,使原本幽静的夜景更见幽静,诚然是“伐木丁丁山更幽”了。
“居左者”刚是另一番情景,右手执扇,左手扶炉,“视端容寂”,悄然无语,俯首观炉,似听茶声,为谁烧茶可知,为何不语可想。显然,他是藏怡乐之情于胸中,不动声色,呈老者之态。他的形象与“居右者”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前者天真,后者持重;前者动,后者静。不过,其形象都与整个气氛十分吻合,为表达“大苏泛舟游赤壁”的主题,起了烘云托月的作用。
综观上述,可知王、魏二人,都把悠然自得的人物设在了幽美动人的月夜之中,真乃天韵自然,不假雕凿,构成了一个和谐统一的艺术整体。
于此,尚须赘言一二:历来人们对于“啸呼”二字,多有不同的解释,译作“吹口哨”者不乏其人,释为“大声呼啸”者也屡见不鲜。自然,如若查核词典古籍,均可寻得佐证,因此,欲明是非,我们必须重视这一珍品中的人物、环境。当时的夜景如画:风轻、水静、月圆、浆停,苏黄阅卷,佛印昂视太空。居左的舟子静观茶炉、寂然无语,但如果让居右的舟子大声呼喊,岂不破坏了这种美好的意境了吗?同时,苏、黄正凝视画卷,佛印也仰视夜空,难道为他们划船的“下等”舟子,竟敢毫不顾忌,大喊大叫,去影响主人吗?况且仰面向天,大声呼喊,又是对谁发喊呢?是织女牵牛,还是嫦娥吴刚?再者,“左手倚一衡木,右手攀右趾”,也绝非一个高喊者应具的姿态。难道既有精湛的雕刻技艺,又有一定文学修养的王叔远,诸样设置得合情合理,偏偏这一舟子的声响安排得与这一艺术整体格格不入吗?诚然,如无主人在船,舟子也许高歌数曲,或大声呼叫,但彼时彼地景偏偏不可。他的一言一行,都要同这整个的形象协调统一。因此,我认为“啸呼”二字解释为“吹口哨”较为适宜。
总之,王、魏在塑造人物形象时,看似信手拈来,实是精心结构、潜心安排,而使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的。只不过王的核舟,是让观者以目遇来品评其雕刻技艺的精湛;而魏的《核舟记》,则是让读者以读文来体味其手笔的高妙。然而,二者不管怎样巧设机关,都要使自己的艺术品形象而真实,给人美感而又无懈可击,使人在欣赏之余,再三玩味,也深信不疑,啧啧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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