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个人而言,改革开放的四十年是我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四十年。”谈及改革开放,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感触颇深。他的人生正是因改革开放迎来转折——
1978年,单霁翔还是一个没有读书机会的工人,正是改革开放为他带来了珍贵的学习机会,从此上大学、留学一直读到博士。
40年后,这位从小在四合院里长大,却从没想到自己会到“世界上最大的四合院”来工作的人,在58岁那年,走进故宫,最终成为一位重启宫门的故宫守门人。
时至今日,单霁翔仍清晰地记得六年前刚入宫时的情景:到任第一天,踏进宫门、挂上工作证的那一刻,就有如履薄冰之感。
那一年,他已在国家文物局局长的岗位上任职10年,彼时的故宫遭遇“失窃门”、“错字门”、“会所门”、“哥窑门”、“瞒报门”等十重门后,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当组织找到他谈话征求意见时,他只说了三个字“我愿意”,并暗下决心“必须要一竿子插到底地把安全工作、为观众服务工作抓到底。”
“在这六年的时间里,我的每一天都是新鲜、紧迫和深刻的。必须承认,故宫博物院院长是一个风险很大的岗位,一定要把每一件事都预想好、安排好。”从“十重门”危机,到如今因观众冲刺看名画引发的“故宫跑”,成功实现观众限流,开放面积不断扩大,爆款文创深受追捧,精彩展览应接不暇。六年间,故宫不再只是一个来京旅游的打卡景点,而是成为了一座饱含历史的文物古建、一个有温度的博物馆。在5·18国际博物馆日前夕,记者走进故宫博物院,独家专访院长单霁翔——
从“到此一游”到“故宫跑”:故宫的“八心”秘诀
问:今年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为“超级连接的博物馆:新方法、新公众”,如果让您传授故宫经验,您觉得可以归纳几点?
单霁翔:今年国际博物馆日的主题非常接地气,其涵义就是让博物馆成为连接公众与多元文化的纽带,用创新的方式方法,吸引更多公众来到博物馆,感受博物馆的文化氛围,获得深刻新鲜的文化体验,共享丰富的文化成果。
总结故宫经验,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切工作要以观众方便为中心,设身处地地在博物馆当个观众,每天走上一趟,你就知道观众在哪些方面还不方便,这样你就会有所改正。
要想向普通观众,尤其是年轻人打开尘封的历史,解读经典的文化,就需要用一种生动的、喜闻乐见的形式来加以表达。新颖的形式、生动的语言、丰富的内涵、传递出的“正能量”,恰是讲好中国故事的重要元素。我们的成功案例很多,而归于一点,就是把故宫博物院丰富多元的文化元素以及强大的文化资源,与当下人们的生活、审美和需求有效地对接,为大家提供取之不竭的精神食粮,也努力让故宫博物院所代表的中华传统文化既有辉煌的过去,有尊严的现在,也能健康地走向未来。
问:近年来博物馆、美术馆等公共文化服务机构,渐渐从重管理到重服务转变,我们也深切感受到博物馆更贴近人们的生活,对此,您怎么看?
单霁翔:我曾经用“诚心”“清心”“安心”“匠心”“称心”“开心”“舒心”“热心”八个词,来总结故宫博物院应如何服务观众这一问题,其本质是要求故宫博物院要采用人性化、以人为本的服务理念,目的是让故宫文化资源走进人们的现实生活。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场管理革命。
节假日的故宫游客众多
问:2013年我们采访您的时候,您提到遗憾:就是很多观众进到故宫后一直往前走,而错过两旁的精彩展览,现在这个问题解决了吗?
单霁翔:这已经不再是遗憾了,这个问题的解决成为了让我极为欣慰的一件事情。
近年来,故宫博物院有两个现象特别突出,一是过去80%的观众“到此一游”,没有看到故宫博物院的展览就出去了,现在80%的观众都要看院内的各个展览,无论是午门城楼上的各类特展,还是珍宝馆、钟表馆等常设专馆,以及2015年开放的外西路区域,每天都迎接熙熙攘攘的观众前来参观,节假日期间很多展厅门口还排起长队,这在以往是极为少见的;再有,过去看展览的观众中极少能看到年轻人,估计连30%都不到,现在这个比例彻底逆转了,展厅里70%的观众是年轻人。对于我们来说,现在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从“故宫”到“故宫博物院”的彻底转变。
问:这源于故宫近年来策划了一系列高品质展览,但随之也出现了“故宫跑”的现象。一方面体现了人们对优秀文化的热忱,同时也反映出优质文化资源供应不足的问题。您怎样看待这一冷一热?
单霁翔:2015年的“石渠宝笈特展”和去年的“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举办期间,都发生过“故宫跑”现象,我们及时采取相应措施,如分发号牌、分时段参观等,保证了观众参观秩序和安全,同时也收获了很多启示。
故宫博物院究竟怎样做到既妥善保护文化遗产,又满足广大民众的文化需求?最现实的做法,就是努力扩大开放,举办更多观众喜闻乐见的展览,让更多深藏不露的文物藏品以更加富有创意的方式与公众见面。同时,也要不断创新观众服务方式,避免观众长时间排队等候,以精细化的管理措施,保证观众的参观质量。再有,努力举办“立体化”展览,通过数字影像辅助导览、展览宣传策划等,并且针对重点展览研发相应的随展文化创意产品,让一项展览的社会影响最大化、观众体验最优化。
手机壳系列文创产品
问:“火”的不仅仅是故宫展览,还有多款“萌萌哒”的文创产品。您觉得怎样把文创产品的时尚化、年轻化和故宫深厚的文化底蕴相融合呢?
单霁翔:很多媒体热衷于宣传故宫“萌萌哒”的文创产品,实际上“萌萌哒”的文创产品并不占故宫文创的主流,不超过总量的5%。去年年底,故宫已经研发了10500种文创产品,大量体现故宫文化底蕴、实用性强、制作精良、创意十足的故宫文化创意和数字作品,正在以各种鲜活生动的方式走出紫禁城、来到社会民众身边。
故宫博物院一直在思考故宫文化如何与今天的人们生活顺畅对话的问题,希望能够用文化创意,将文化遗存与当代人的生活、审美、需求对接起来,让故宫博物院更加“接地气”。希望能够通过文化创意产品的载体,让传统文化与观众的文化需求完美“对接”,研发出具有故宫文化内涵、鲜明时代特点,实用性强、绿色环保、价格合理,贴近观众需求的故宫元素文化创意产品。
问:您提到要把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故宫博物院新馆选址和设计已基本完成,未来在科技与文化方面将得到最好的交融呈现。能具体谈谈有哪些规划吗?
单霁翔:作为“平安故宫”工程的核心内容之一,故宫博物院北院区项目目前进展顺利。新馆选址在海淀上庄地区,南面是颐和园、圆明园,北面远处是八达岭和十三陵,占地十万多平米。北院区将进行多功能的分区使用,包括文物修复与展示中心、故宫文化传播中心、宫廷园艺中心、科技保护研究中心等。其主要功能是作为大型文物保护修护中心和博物馆展厅,同时建设数字博物馆,使故宫博物院数字技术能够得到展示。
新馆主要有两个功能:一是文物修复地,比如1500块大地毯、33000件武备仪仗,这些大家具在故宫文物院没有空间修复,所以要建一个大型的文物修复地,让观众在这里既能够领略到故宫文物藏品的丰富多样,也能感受到各类文物修复技艺的精湛与高超,以及“数字故宫”成果的精彩纷呈。二是跟故宫历史文化关系不大的藏品展览,如白沙宋墓100多箱出土文物等建国以后陆续进宫的藏品,可以在新馆气势恢宏地布置出来。
执掌宫门六年:只给自己打70分
问:博物馆馆长应该是严肃的,但您留给我们的印象却是风趣幽默的。很多人用“段子手”、“网红”来形容您,您喜欢这样的评价吗?
单霁翔:其实我不是段子手,我不讲段子,我是讲故事。博物馆的文化需要通过喜闻乐见的讲故事的形式讲出来。我有个特点,讲话不用稿,说的时候还带点口头语。我觉得应该讲文物背后的故事,善于使用“幽默”,是一种很有效的沟通交流手段。一段演讲在吸引观众会心一笑的同时,也会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幽默只是形式,丰富的文化内容,以及它传递的“正能量”,才是最重要的。我不仅是一个看门人,还应该是一个讲解员,把历史和文物藏品背后的故事讲出来,可能人们会更爱听一点。
问:在《朗读者》节目中,大家惊诧于您不仅能准确记得故宫文物的数量,还用了整整五个月的时间走遍了故宫的9371间房间,能否和我们聊一聊您的“故宫情结”?
单霁翔:我是在北京长大的,住了很多四合院,我开玩笑说,没想到最后一个岗位是在北京最大的四合院看门。
我到故宫博物院之前,曾在北京市文物局及国家文物局工作过,调研与学术研究相结合,让我的视野、关注的重点紧紧锁定在文化遗产保护事业。文物局工作期间,很多方面的工作与故宫博物院的文物保护、博物馆管理有着较密切的联系,所以我对故宫并不陌生。2012年年初,我来到故宫博物院工作,担任这个知名世界文化遗产地的“看门人”。我深刻地感受到,故宫的文化底蕴深不可测,文化资源博大精深。面对故宫这处有着600年历史的文化瑰宝,面对故宫博物院这座有着90年历史的文化圣地,必须心怀敬意地加以研究、小心翼翼地进行保护。
问:2012年年初您临危受命,执掌故宫,从“故宫黑”到“故宫跑”,再到“故宫萌”,这六年故宫发展成绩不俗,回想当时入宫,您压力大吗?
单霁翔:2012年年初进入故宫博物院,到现在已经整整6年了。在这六年的时间里,我的每一天都是新鲜、紧迫和深刻的。必须承认,故宫博物院院长是一个风险很大的岗位,一定要把每一件事都预想好、安排好。
担任故宫博物院院长,对我的能力、学识、经验都是一个挑战。因此,我的工作从调查研究开始。分别向各位院领导讨教,到故宫博物院的30多个部处走访,利用节假日拜访在职和离退休的著名学者、文物专家和历任院领导,聆听大家的指导和建议。可以说,故宫博物院开展每一项工作,往往都深刻而多样地交织着“两难”的问题,都需要“左顾右盼”,三思而后行,都需要掌握其中的辩证关系,才能正确加以判断与应对。
问:如果让您给这六年打个分,您给自己打多少分?
单霁翔:我觉得能打70分,比及格好一点。因为故宫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满分还远远达不到。世界上没有一座博物馆的藏品中,珍贵文物的比例占比如此高,93.2%是国家一级、二级、三级文物,我们现在努力扩大开放,希望到2020年能有8%左右的文物展出来,比现在翻四倍,这样的目标其实还是很低的目标。
到故宫北院区建成时,我们想提高到15%或16%,现在我们努力使故宫文物走出红墙。到全国各地、世界各地展览。这些取得了很好的反响,也让文物能够真正活起来,活在现实社会中,不只是把它们作为保管、陈列的对象。这些方面,我们确实差得还很远,我打70分绝对高了。
改革开放40年:奋斗是幸福的,也是无怨无悔的
问:今年是改革开放40年,您说过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变化是使人们的能力在为社会做贡献时得到巨大的提升。改革开放四十年,对您个人而言,带来了哪些影响?
单霁翔:对我个人而言,改革开放的四十年也是我人生中最为重要的四十年。改革开放后不久,我得到了去日本留学的机会,开始从事关于历史性城市与历史文化街区保护规划的研究工作,回国以后也在工作的同时继续深造,从理论和实践上对文化遗产保护事业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和提升。同时有幸担任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十五年共提交政协提案226件,而且我保持着对文化遗产事业的“执着”和“专一”,每一件提案都是关于文化遗产保护的。我竭尽全力,在我的每一个工作岗位上努力做到尽职尽责,为我国的文化遗产保护、传承与发展的伟大事业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所以,这四十年也是我不断奋斗和收获最多的四十年,回头看这匆匆逝去的时光,我深切地感受到:奋斗是幸福的,也是无怨无悔的。
问:这些年,故宫发展有目共睹,不仅研发了数字故宫社区、网络预约购票,通过“互联网+”技术传播故宫文化。您觉得改革开放对于故宫而言,有哪些深远影响?
单霁翔:改革开放前,故宫开放了很多年,一直被人们看作是旅游景点,但是现在人们进入故宫后,它是文化古建,是一座博物馆,有看不完的展览,人们有要针对性参观的地方,这是故宫一个非常大的变化。
这些其实是来自于方方面面的提升。比如我们的藏品清理,郑欣淼院长当年带领故宫人用七年时间清理故宫文物,今天才有很多藏品可利用;比如古建筑修缮,郑欣淼刚当院长时,就启动了修缮工程,现在才有可能扩大开放;再比如当时很多单位在故宫里办公,这些单位现在都搬出去了,故宫得以更安全,开放区域进一步扩大。再加上文物修复人员,藏品修复、古建筑修复,都离不开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工匠们,这些缺一不可。所以观众看到的是今天故宫正在走向世界一流博物馆。
问:到2020年,您说“要把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这几年还有哪些大事要办?
单霁翔:2020年,紫禁城建成600年,将迈进世界一流博物馆行列。
2020年的故宫博物院,是平安的与壮美的。我们正在实施两项工程,一是从2002年开始为时18年的“故宫古建筑整体维修保护工程”,二是2013年4月16日被国务院批准立项的“平安故宫”工程。这两项工程的完成节点都是2020年。到那时,故宫博物院开放面积将达到80%。
2020年的故宫博物院,是学术的与创新的。2013年成立的故宫研究院和故宫学院,将开展的十余项科研与出版项目在学术界具有前沿性和开拓性的特点,对今后文物博物馆界从事大型科研工作的模式具有积极的探索意义。
2020年的故宫博物院是大众的与世界的。故宫博物院不断“让文物活起来”,在保护好故宫世界文化遗产的基础上,深度挖掘文物资源,促成文物保护成果创造性转化,成为服务于大众的故宫、走向世界的故宫,只有这样才能把壮美的紫禁城完整地交给下一个600年。
东方网教育频道 陈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