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界宿儒、上海文史馆员、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刘衍文先生，整整一百岁了。作为他的弟子，我总想为先生做点什么，以表达对饱受磨难的师长的敬意。

刘衍文先生

刘先生是浙江龙游人。南朝刘勰曾在龙游做过六年县令，史载“政有清绩”，著有《文心雕龙》。为纪念杰出的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家刘勰，在龙游建造文心亭、雕龙阁，是刘先生多年来的愿望。得知刘先生的愿望后，我立即与刘先生长子、华东师大终身教授刘永翔及其兄弟一同前往刘先生家乡浙江龙游考察，与当地政府一起讨论、筹划建亭造阁之事宜。没想到一切都进行得那么顺利，当可行性方案出来并进入实施阶段时，我和刘家兄弟心头如同卸下千斤重担一般，刘先生多年的心愿可以实现了，这是多么有意义的文化盛事啊！日前，我专程去给刘先生汇报考察落实情况。刘先生听后微笑着点头，表示满意。

刘衍文先生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善于表达，上课时口讲指授，声若洪钟；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徐中玉先生与我谈及刘先生时，给予他极高的评价：博闻强记，学识过人。犹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刘先生给我们讲古代文论，在各种资料的比较中，他总能引出自己的观点，逻辑严密，脉络清晰。课后我常向他请益，他总是小叩大鸣，令我佩服不已。先生还热忱地为学生修改诗文，让我等在实践中不断提高。期间，尤其使我没齿难忘的是，他往往通过彼此交谈即可了解学生的学习情况。比如对于我，他不但免去了古代文论课的考试，还破例给打了98分。先生对我的鼓励，激发起我努力读书的劲头，决心不负先生厚爱，并立志在学术研究上有所建树。

二十五年前，我主编《古诗文导读大全》，请先生赐序。他于百忙中写了一篇分量很重的长序，曰：“钱君曾从学于我，为学勤奋，教学认真，在语文教学方面颇有影响，今虽改弦易辙，从事新闻事业，而对长期积累的教学经验仍不忍弃之不顾。”接着便引佛氏“空桑不三宿，三宿必留情”为证，道出了我的心事，知我者，非刘先生莫属。此书初版已达四万册之多，后又多次重版，每每重温先生的赐序，不禁欣快之至。刘先生是我人生路上遇到的最重要的贵人，因有贵人相助，我的人生之路就走得顺畅了很多。

刘先生少时即有“龙游才子”之称。那时，他因日寇流窜而失学。爱好学习的他，不断地撰文在报刊上发表，引起著名学人余绍宋的关注，经他推荐，刘先生得以进入浙江省通志馆工作。有人将其看作魏晋人物，如已故年轻学者胡河清就这样认为的，当时我也颇以为然。尔后与先生接触多了，方知只看到表面现象而已。其实他内心的纯真近乎天真，有位朋友带着女友来询问如何？他竟然脱口道不怎么样，扫了人家的兴。

刘先生出生后就灾难重重，其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三日两病，四年卧床。且两遭军阀混战，两遭土匪抢劫，四遭日寇流窜。身为僇民，无时不凶，无日不辱。由于经受不了日夜的奴役与逼供，申请自谋生活，被遣送回里弄，而依旧是监督劳动，什么事情都要做。倘若附近失窃，刘先生首先就是怀疑对象。提审时“抗拒从严、坦白从宽”的喝斥更是不绝于耳。谈及此题，乐观的刘先生总是笑说自己还能苟延残喘至于今日，真是意想不到。他引杜诗“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叹道：“纯属偶然而已。”有定力如陈寅恪、钱锺书那样的人毕竟寥寥可数啊！即使是钱先生，有时也不得不在压力下有所妆点。

刘先生的著作手稿大都在十年浩劫中被抄没，花了很多心血的《春梦留痕诗稿》亦不知去向。劫余之作《雕虫诗话》五卷收于《民国诗话丛编》，已被高等学校文科列入教材。此外，还出版了《寄庐杂笔》《寄庐茶座》等著作。1956年刘先生撰写出版了我国最早的《文学概论》，此书销路极广，影响很大，但谦虚的刘先生以敝屣视之。刘先生还与其长子刘永翔教授合作撰写出版了《袁枚〈续诗品〉详注》以及《古典文学鉴赏论》，两书均为高等学校文科主要参考书或教材，台湾也有大学在用。

刘先生曾把平生所见所闻，信而可征的怪异之事录下，并在当年的《东方早报》连载，或作剖析，或存其疑。据先生说，他的写法，不是《聊斋志异》刻画描写的续貂，也不是对《阅微草堂笔记》借题发挥的效颦，更不是对《子不语》有闻必录的学步，而是去伪存真，有所抉择，拈出现代科学尚不能解释的现象，以供时彦后贤深入研究之用。杨绛先生在《走到人生边上》中写到了灵魂，她觉得不可思议。刘先生说，他看到过许多有关灵魂的论述，自己也有所耳闻目睹，可以说比杨先生知道得更多，但至今也不能明其究竟。

刘先生对子平之术有深入探索，在台湾，竟还有人冒刘先生之名，设摊占卜，被人识破。虽刘先生认为自己只有幼儿园的水平，但周围经他看过相的都说极准。刘先生曾为我推测过去和未来，起初我心存疑惑，可领教了几回，深信不疑。二十多年前，他说我六十二岁退休，我想六十退休是法定制度，怎么可能呢？结果就是六十二。他还说我六十五岁时事业会有大发展，我开始不信，妻子也说人都退休了，还有什么事业可言。可如今我所从事的古陶瓷研究和田野考古果真是越老越吃香，先生所断真是其验如神！我以为，先生预测的准确来自他为人的至诚，《中庸》里不是说过“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吗！

百岁刘衍文先生才学过人，德高望重，乃一代师表。刘先生将自己的手稿、书籍无偿捐赠给家乡龙游。龙游县人民政府拟举办刘衍文先生学术成就展，将其故居加以保护。我等能成为刘先生之弟子，实为三生有幸也！

钱汉东简介：

祖籍浙江诸暨姚江钱池村人，钱武肃王三十七世孙，上海报业集团《新读写》杂志社名誉社长、编审，《文汇报》高级记者，上海市新闻出版系统高级职称评审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上海钱镠研究会名誉会长，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兼职教授等，曾为屈原、李白、苏东坡等名胜古迹书碑题匾。连续两届荣获中国冰心散文奖，2013年荣登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年度十大杰出人物榜首，荣获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奖，2019年评为诸暨市首届十大最美乡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