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秋生

苦难这只魔手，可以把一个人锻造成金刚之身，也可以在瞬间摧毁一个人。吴阳德，人称“能化腐朽为神奇”的青年——

他从拾荒的路上走来

我是眼眶里噙着泪握别他走出他那间摩托车修理铺的。这个三十五岁青年，他的身上那种坚韧的毅力和超远壮阔的胸怀，似乎超出了这个时代的一般青年……

10月1日这天下午，我走进了上海市奉贤区西渡街道鸿宝二村409号102室这间堆满机修配件的小铺。刚进屋时第一感觉就是铺子太挤。当我坐下来慢慢听主人讲述他的心路历程时，我开始渐渐地被眼前这位青年的过往历史以及这间铺子里玲琅满目的物件所深深吸引……

当“天”塌下来的时候，你必须找到一个生存的出口。“命运”这东西，一半是命，一半是运。但没有拼搏就没有未来，稻草人永远等不来辉煌。

吴阳德出生于安徽颍上。二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一个殷实的家庭突遭雷击般变故，少年吴阳德像被一团漆黑的乌云裹着直摔谷底。

没有了生活来源，刚读完初中半年的他被迫辍学，一路踏着积雪检着破烂来到上海。先不说大上海素来是富人的天堂，但最少是人才积聚的高地。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拿什么来养活自己，和平时期一时也难出“少年英雄”。只有继续拾荒捡垃圾。第二年，母亲千里寻子也来到了上海并在废品收购站找到一份刷废旧油桶的苦力活。经历了一年多的磨难，这个上世纪八十年代早年中专毕业的娇娇女，两眼深陷，当年那双白皙的小手，早已褪去了往日的光鲜。刷一只油桶五毛钱，但已经是看得见有方向的收入。母亲没白没黑地刷完一只又一只旧油桶。少年吴阳德心痛母亲，就在一旁帮衬着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废品收购站的老板见这孩子懂事，手脚也麻利，就拿来一套工具，也让吴阳德与他母亲同工刷起油桶，同样刷一只五毛钱。没想到儿子刷得比母亲还快，一天能刷10只，能挣5块钱一天。

这家废品收购站的老板既懂经营也懂“用人”。一看吴阳德这孩子干活利索能吃苦，又把他叫去衣架厂，让他负责剪钢筋。这可是衣架厂最苦最费力的活。他手握一把超大的老虎钳，每天按照老板的定量，一节一节剪完一堆钢筋。盛夏时节，骄阳从对面的玻璃窗直射过来，如碳火一般烤在脸上，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脸上手上被晒得一层层掉皮，由此有了“小黑皮”的绰号。有哲人说：“一个人的胸怀是由委屈撑大的”。这时候的“小黑皮”或许心里抱怨过命运的不公，或许并不知道“未来”在那里，但他知道眼下只能咬咬牙扛过去……

苦难与安逸是两只性质各异的怪兽。苦难可以在瞬间毁灭一个人，也可以在一定的时间把一个人锻造成才；而安逸则让意志薄弱者在浑浑噩噩中耗尽自己的一切……

来上海的第三年，也就是吴阳德十五岁的时候，他找到了一份在轻纺市场看自行车的活。这是他拥有的第一份较为稳定且相对舒适的工作。“当第一次一次性领到三百五十块钱工资的时候，我两手发抖，浑身发烫……”吴阳德动情地说。就在轻纺市场门口这些骑车出出入入的人流中，他发觉这些人的穿着打扮、文化素养，明显要高于在垃圾站干活的人。同时那些在轻纺市场进进出出的人也开始注意到这个脸堂黝黑朴实勤快的看车小青年。

某一天，他在轻纺市场门口，看到一支长长的摩托车车队，足足有二三十辆，风驰电掣的机车从他眼前开过，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甚是威风。吴阳德两眼放光地说：“我当时激动得不行，一直目送着它们离开。之后很长时间我经常梦到这支摩托车队。”

不只是自我暗示还是命运之神在向他昭示，很快，一家电动车厂向他摇动了橄榄枝，他如愿以偿进了电动车厂工作。吴阳德一边给组装工师傅打下手，一边学会“凿壁偷光”悄悄地把电动车装配过程的二十几道工序和所有零部件全都摸了个透。与此同时，他还偷偷地学习修车技能，其吃苦能力全厂无二，尤其是刹车调试这项苦力活，他硬是把自己的一双手都练得变了形。于是，仅仅用了四年的时间，二十岁的吴阳德就被提拔到售后部经理的岗位……

我在吴阳德的身上越发坚信，成为艺术家是要有天赋的……但任何一位禀赋超群的成功者，没有经历一番寒彻苦，就不可能赢得千里梅花香……

如今吴阳德的手作工艺品可谓名声大噪。而他的第一件作品却是为他电动车厂的同事过生日做的。当时他跟着大家去礼品商店挑礼物，看到最小的一件礼物也要三十五元。囊中羞涩的吴阳德埋着头回到厂里，用午休时间在车间找了个废旧螺丝做了个“会弹吉他的小伙伴”，吉他外形是用电动车的外壳裁剪而出的。“当时也没觉得这是手作，只是为了省点钱，没想到却让同事‘寿星’如获至宝，还获得工友们的一致赞赏……”

“人如果仅仅是为了满足温饱而活着，那与走兽无他样”。当上了电动车厂售后部经理的吴阳德，这时候反而觉得自己内心空荡荡的。

凭着自己这几年在机修专业上打下的扎实基础，于是想到了创业，开起了自己的修车行。他想起了之前那次给工友做生日礼物这一偶然尝试，让吴阳德在一个新领域开启了质的飞跃。因为有一种自我实现感，于是学会捉摸着将自己早年经历和日常生活中的感悟付诸于作品之中。

他认识了不少玩机车的朋友，为了聚人气，吴阳德利用修车间隙将店里的旧料做些好玩的小把戏送送车友。这一年车友会上，他觉得送机油、送保养之类的毫无新意，于是用废旧配件做了一盏台灯作为抽奖奖品。想不到台灯一亮相竟惊艳四方。在场的车友都说，吴师傅竟有这般好手艺，应该多做一些。车友的话打开了他的思维闸门。

愚公率领子孙铲下第一锹土下决心搬走太行山、王屋山的时候，并不知道后来有神仙来帮他们。随着他的作品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很多人发现：每一个废旧的齿轮、每一颗生锈的螺丝，经吴阳德的巧手一摆弄，原来都可以产生迷人的效果和无限的再生空间。

于是，吴阳德开始给自己定位：“一名维修技师、废旧物品手作者、旧物改造装置实验设计师”。从这时起除了踏踏实实为每一位顾客修好每一辆车的同时，他开始不断提升自己的手工创作，把换下的废旧机车和零部件，展开丰富的想象力，将这些老旧配件做成一件件从人物到器物等有趣的工艺品。很快，他这些“变废为宝的创造”像长了翅膀一般引来八方追逐。2018年受邀参加上海国际手造博览会；2019年、2020年分别受邀参加湖南卫视《天天向上》、【巧手神探】、吉林卫视《高手在民间》、天津卫视《非你莫属》等特别专场录制……与此同时，省部级以上甚至一些国际级的大型活动，也找到吴阳德进行合作，成为“中国【VINTAGE-X杯】复古机车改装比赛17-18届奖杯”、“上海咖啡节2019奖杯”、“湖南卫视【巧手神探】年度总冠军奖杯”等大型活动的奖杯设计师。盛名之下，“上海汽车博物馆”聘他做专业设计师，作为长期合作伙伴；“上海国际越野赛车场”指定他为专业维修技师；“上海电能生活科普馆”、“上海老电表博物馆”两家争相给他冠以“副馆长”的头衔……

吴阳德认为每一件废旧物品都是有生命的。他把这些被人们视之为“废品”的东西重新再造，并赋予它们思想与灵魂。带着满腔的正能量，给人以更多的感悟与启迪。

一台废旧的摩托车化油器变成一只使人追忆往昔叫人爱不释手的“八音盒”；一个废旧的摩托车离合器变成一根雄浑古拙又如擎天立柱的台灯底座；一支废旧的火花塞变成了一个凄凄婉婉令人垂怜又可人的“卖火柴的小姑娘”；在淘宝造物节上，他愣是把两辆报废摩托车改装打造成一辆炙手可热的老爷车……

吴阳德用自己的双手赋予了那些废旧机车配件以一个个新的生命，焕发出新的风采。他说：“每一件废旧物品都是有生命的，就像一棵树砍倒后盖起了房子、做成了家具，这是一种生命的衍生。而且这些旧配件都是曾经奋斗过的勇士，其实它们的质感很美……”而美的东西自然不应该沦为被处理的废品。于是，吴阳德将它们来一次再造，成为一个个实用美观科幻的艺术品，并把自己对世间的纯情纯贞善良的美好愿望及人类应有的反思，巧妙地寄附于这些艺术品上，使他们成为一尊尊活的灵魂。

整整一个下午，说的听的都十分投入。这时候，吴阳德从他工作室的柜子里搬出一件他自以为得意的作品。我眼前一亮：“哎，这不是龙生九子中的那个？”我随即脱口而出，但记不清是第几子叫什么了。

“这个叫《赑屃》，是九子中的第六子”。吴阳德开始向我讲述这尊作品创作的由来。2019年4月，吴阳德在网上看到一则新闻：中国最后一只雌性斑鳖不幸离世，全球斑鳖数量仅剩3只。查阅资料后，他发现斑鳖就是龙生九子之一“赑屃”的原型。古老物种濒临灭绝的消息让他心中悲愤。一种责任的驱使，根据故宫太和殿门前的赑屃形象，吴阳德用废旧的机车电动车配件，做出了一只工业风神兽。这只神兽最引人注目的身体鳞片部分，是他用大量轴承切割后组成的。整个龙首龟身栩栩如生雄浑霸气，散发着冷峻的金属感。

作品发布会上，吴阳德在“赑屃”的腹腔内塞满了塑料袋、一次性筷子、一次性饭盒等生活垃圾，说明词中这样写道：“与人类共生共存的生物、动物，已经承载不起人类的摧残，正在逐渐远离人类……”

作品一经发布，就有人出价10万元购买。但吴阳德没把这尊作品变成现钞。他认为将这尊“赑屃”用作环保理念的宣传，远比为自己换来一栋房子更有意义……

讲完“赑屃”作品的创作理念，吴阳德又对我讲起另一件有意思的作品“不稳凳”。

吴阳德认识附近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浪荡青年。这位“朋友”，平日里游手好闲，把上辈人留给他市区的房子卖了换成郊区的房子，过了一阵又把郊区的房子卖了换成邻省郊县的房子，大套换小套，小套换单间，以赚取中间差价供自己吃喝玩乐。

“败家子”！吴阳德心里愤愤的，拿来废旧的摩托车轮胎等配件发明制作了一张“不稳凳”。这种凳只要人一坐上去就会一个劲地摇晃。一天，这位“朋友”又来到店里闲逛。吴阳德特意拿出这张“不稳凳”请他坐。这位仁兄一坐上去就不由自主地摇晃起来，让他感到天晕地旋。吴阳德问：“不舒服吧？”“很不舒服！”“不舒服就对了，这是我依据你的生活状态，专门为你设计打造的，名字就叫‘不稳凳’”……

这位“朋友”听完吴阳德的一席话，沉默了良久，趁主人忙着业务，悄悄从后门走了，之后相当一段时间没见他的影子。大约过了半年多的时间，这位朋友又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名年轻的女子。他们快走到店门口时，突然停下，他拉着那位女子的手一起朝着吴阳德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接着对吴阳德说：“我结婚了，也在附近找了一份正当的职业，今天是特意来感谢你的点穴之恩的！”吴阳德一听赶紧叫他们进屋喝茶，并把主人的那把椅子让给他。那位朋友却说：不，你还是把那张“不稳凳”拿出来给我坐吧……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看来，这位朋友真的读懂了吴阳德对他的良苦用心！

……

“读书不多，铺面不大，却有着宽广的胸怀和超远的格局，确实难能可贵”！我一边采访一边却在内心对这个青年不停地发出感叹。

实际上，吴阳德设计制作的这一件件“朋克风”艺术品中，其主题意向是包罗万象的，比如他制作的“反远光灯主题的台灯”和一组组“小超人”“小矮人”，可谓件件都有寓意，也向世人昭示并警醒着今天的世界依然存有阴暗……

2020年，吴阳德又参加了综艺《巧手神探》。嘉宾肖央主动加了吴阳德的微信，两人从艺术到人生无话不谈。最后，肖央终于忍不住提出要买他的那盏“反传销”主题的台灯。“我真舍不得卖，但他软磨硬泡的太执着了。看他这么喜欢，我也挺高兴，干脆就送给他了。”说这话的时候，吴阳德黝黑的脸庞放出自豪的异彩。

这件作品是吴阳德以废旧发动机的变速齿轮、螺丝等零件，试图用写实加抽象的概念，还原传销的套路：位于中心的传销头目伸出11个灯泡，代表11个岗位组成的资金链，正在向新人“洗脑”……

我看完这件作品的图片后，自言自语道：“一个想象力超凡的大脑……”走红后的吴阳德被媒体贴上了“环保艺术家”、“蒸汽朋克”、“硬核青年”等标签。但他的热情和本心，依旧根植于这间90几个平方的修车铺和藏在对机械痴迷与对旧物生命的再造眷恋中……

也许有人会追问，这个家庭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场灾难没有击垮这个少年，没有让这颗年轻的心灵涂上阴影。今天的他，依旧用一颗洁净善良的心去呵护和激发周围的正义与善良……

海纳百川尊贤重德的奉贤这片热土，不仅完全接纳了吴阳德这位“新奉贤人”，而且对他所做出的贡献予以了很高的褒奖。他先后荣获了“2019年度上海市文明市民”荣誉称号、“2020年度上海市奉贤区齐贤修身达人”荣誉称号、“2021年度上海市奉贤区五美五强青年”荣誉称号等。

取得诸多荣誉的吴阳德，并没有陶醉在一个个光环里，而是要求自己将社会责任意识提升到更高的层面。“从捡荒少年到手工艺术家”，这段曾经坎坷的人生经历，让吴阳德更懂得如何走进弱者帮助弱者。

2015年，吴阳德得知一名车友因车祸去世，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不少车友也在自发捐助。吴阳德突然想到，自己的作品是不是可以通过义卖的形式售出，带动更多人献出爱心。自此，他开启了“守护者”计划。每一件“守护者”系列手工品都是为了义卖而做，所获款项全部捐助给有需要的人。于是从2015年到今天，已经由“守护者1号”发展到“守护者”6号。每一号“守护者”背后都有一段爱的故事……

那天在“阳德工作室”（铺子里间）采访吴阳德的时候，外间修车铺一个小伙子时不时地朝里屋喊着“师傅”。这是吴阳德带的徒弟小海。

几年前，吴阳德在常去的菜场看到一个男孩正在翻找垃圾。一打听，男孩叫小海，有二级精神残疾、二级智力残疾，平时和家人卖菜为生。小海认识吴阳德之后，就想来店里学修车。从完全带徒弟的角度看，师傅对徒弟肯定要横挑竖选的。但吴阳德却完全站在小海一个生活缺少自理能力的角度，收下这个徒弟，教会他谋生。

小海刚来时，连刷牙洗脸都不会。吴阳德给他买来牙刷、手机，还教他写字。零件间安装垫片这种简单的小事，教别的学徒只要两三次，教小海却要二三十次。最初，吴阳德只是希望小海有个修车手艺，将来父母不在了也能养活自己。却没想到小海竟渐渐对吴阳德的手工产生了兴趣，经常在一旁“偷师学艺”。吴阳德试着教小海改造旧零件，想不到小海的作品竟有模有样，做出了登上月球的机器人。吴阳德兴奋地说：“我忽然想到，小海的内心一样有个丰富的世界，他在我的工作室通过手工找到了表达自己想法的出口”……

于是，我更加深信，“在一定意义上，手工是吴阳德内心对社会对他人那份挚爱的思想表达和情感传导”。

前几日，他同店里的工友加完夜班去一家小店吃夜宵。刚坐下来，一老一少就跟着进了店，说给他们唱“凤阳花鼓戏”，唱一曲三块钱。吴阳德拿出十块钱，没让这对母女唱，说“天太晚了，早点休息吧！”这一刻，吴阳德眼眶里含着泪，手有些颤抖……

“凤阳花鼓戏”就出自吴阳德的老家阜阳地区，那一对老少母女说这几年一直有疫情，年景很不好，只得出来“唱戏”……

讲穿了，说“唱戏”只是为了掩饰“要饭”二字。吴阳德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拾荒路。那些年，尽管遇到不少冷漠的脸孔，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一双双温暖的手给了他温度和勇气，让他度过最艰难的日子，促他走向今天的成就……